100%

●鮚埼亭集選輯卷四

  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

  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

  楊職方塋域志

  明晦溪汪參軍墓碣

  明施公子墓碣銘

  明婁秀才窆石志

  湖上社老曉山董先生墓版文

  陸佛民先生志

  陸披雲先生阡表

  宗徵君墓幢銘

  范處士墳版文

  葉處士志

  周徵君墓幢銘

  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

  穆翁全先生墓志

  族祖葦翁先生墓志

  明禮部尚書仍兼通政使武進吳公事狀

  明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狀

  明兵部尚書兼掌都察院事鍾祥李公事狀

  明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金華朱公事狀

  前侍郎達州李公研齋行狀

  ·明故大理寺評事林先生阡表

  古今來保孤之事,嬰、杵而後,如漢李、陳二太尉之有王成、朱震,唐張丞相濬之有葉彥,明方學士之有魏澤,莫不豔稱而樂道之。蓋不負師友之誼者,使其與人家國,必無慚德。倘盡如王、舒、甄、邵之徒,將取寶毀子,必使覆巢之下竟無完卵,而人類可盡化為鴟鴞矣。

  順治戊子,吾鄉殘明諸臣思翻城迎故主,事洩死者兵部華公嘿農、屠公天生、董公若思、評事王公石雁、推官楊公瑤仲,而推官之弟御史圓石亦連染於難。其發難者降人謝三賓也。三賓與推官之父最厚,而以反覆不持士節見擯於清流。至是刺得其事告之。六人者既死,妻子皆應北徙為勛衛役。華夫人陸氏、小楊夫人張氏最先死。大楊夫人沈氏、屠夫人朱氏相繼殉。華夫人將投環,忽徘徊曰:『職方一子已殉,僅存一子。挈之死則絕嗣,留之則辱,將若之何』?其時董戶部守諭、高隱君斗魁輩昕夕必造五家之門,勸以早自裁,恐一旦發遣,且卒卒莫措手足。既聞華夫人命,相聚商榷。林先生荔堂曰:『是易耳』。乃竊取職方之孤匿於家,而取瘽子以代。當是時,三賓方眈眈然誓不盡殲諸人血嗣不止。諸大吏亦以事勢有關,偵邏四出,倘遭發覺,禍且不測。顧先生行之泰然。踰十年,累更肆赦,為之婚,哭而誡之曰:『汝勝國忠臣之子也。汝父死,吾捧頭舐血而殮之。汝母死,吾躬市檟木焉。吾亦不料其得保身以保汝也。今幸矣,吾不負汝矣。雖然,父不肯帝,子不肯王,不具此骨,汝終非華氏子也,汝負吾矣』。乃為之復姓而遣之。諸遺民為作孤兒行以紀其事。嗚呼!三賓殺故人之子以遂其私,先生不顧其身以存故人之子,氣類之相懸一至此耶!

  林先生者,諱時躍,字遐舉,別號荔堂,世為浙之鄞人。曾祖某。祖某。父某。先生於太常卿時對為兄行,而先生之年輩為太常所嚴事,以明經入太學。少弟時象亦有名,時稱三林。畫江之役,諸公累疏薦,先生謝曰:『時事不可挽也』。即家版授大理評事,固辭。而周旋忠義之徒甚篤。張公蒼水轉徙山海,密書往復,一歲數至。其出仕新朝者求一覿其面,不可得也。悲憤之餘,發諸詩歌,則晞髮、白石之儔也。晚年與徐先生霜皋緝甲申以來枌社死事諸公,各為之小傳,而取其生平著述之有系於名節者附之,曰正氣集。其鶴山書院集如干卷。太常與同志上私謚曰端節。

  因思喪亂之際,如寧都彭兵部劍伯保清江楊閣部之孤,吾鄉陸公子披雲保華亭張閣部之孤,皆以知名;然而兩孤不過畏官司之不赦,非有怨家剚刃於旁也。如林先生者則更危矣。乃百年以來,漸無知者。夫非文獻不足之故歟?先生之族孫某聞序言而泫然,乃乞見之貞石之文以發之。予文雖劣,弗敢謝也。詩曰:

  我聞防風,其骨一節足見全體兮。先生之行,采薇采芝差比差足比擬兮。手提孤兒以還死友,不畏焦原兮。以彼其人,故國故君死且弗諼兮。

  ·明故按察副使監軍贛菴陸公墓碑銘

  少讀南雷黃氏文案,最愛其陸周明先生墓志。其紀先生葬姚江王侍郎首,文甚奇;顧於先生大節,當有所未盡。近來著述家但以黃志為底本,不知當時之諱忌固多也。今已年運而往,吠堯之嫌盡在蠲除,不及是時大闡幽德,將與桑海劫灰同歸脫落。先生之子經異亦老矣,每垂涕乞予文,乃更為墓碑一通以補其闕。

  先生當南都覆沒時,慟哭學宮。適董公幼安至,相抱而號。因聚謀為起兵計。會張公雲生、華公吉甫、王公卣一、毛公象來不戒而集。董公出載書於袖中,先生遂連名署紙尾。顧遍謁諸薦紳,莫有以為是者,計無所出。先生沈吟良久,曰:『是惟錢刑部虞孫可語。但彼以喀血,踰年不應客,吾當排闥見之』。乃往,直入臥內告焉。錢公亟強起曰:『不敢辭』。先生曰:『決乎』?錢公曰:『決矣』。不告其家,遂行。召募數日,事終不就。會聞紹興兵起,諸薦紳始稍稍集,虛左席以讓錢公。而夫己氏者方從江上迎降歸,欲敗其事,貽書定海鎮將,有請殺六狂生以靖亂之語,詳見予所作董公幼安碑志中。當時六狂皆窶儒,獨先生以貴公子毀家輸餉,夫己氏尤欲殺之,不料其計之不行也。先生貽之以書曰:『昔德祐之季,謝昌元贊趙孟傳誘殺袁進士以賣國,執事之家風也。今幸總戎不為孟傳,遂使執事不得收昌元效順之功。以是知賣國之智亦不能保其萬全也』!夫己氏得書,咋舌而已。

  監國次於會稽,授先生監紀同知,俄進按察副使,仍監軍。時馬士英亦逃至越,匿方國安軍中。先生陳士英十大罪,乞梟其首以謝江左,同朝王詹事思任、莊給事元辰皆助先生言,不報。黃侍御宗羲亦廷爭之,卒格於國安而止。先生歎曰:『即此已不堪立國矣』!遽棄官歸。而士英果挾國安以爭金華,江上軍事為之崩裂。諸軍航海。先生為馮、王二侍郎募兵於榆林,已而皆破。於是六狂生者相繼死其四,而先生之志不灰。

  翁洲之破也,先生捐金與諜者,令訪死事消息。乃得聞張閣部之孫以俘至,亟治橐饘,入獄視之。語其弟宇爆,使為脫繫。董公幼安之喪在海上,先生致而葬之。己亥之役,蒼水以孤軍入江北,先生為之飛書發使。其家初亦不知,但見其喜形於色,私相語曰:『殆有好音問』。其敗也,當食失箸。是時蒼水在海上,遙仗先生為內主。壬寅,降卒以先生之事告,捕至錢唐,先生已病,用奇計出獄門,抵館而卒。嗚呼!先生雖世臣子,然自甲申以前未嘗一日有位於朝,而必自外於維新之化,濡首沒頂以從之,亦可怪也。

  先生諱宇■〈火鼎〉,字周明,別署贛菴,浙之鄞縣人,贈太僕少卿大漳孫,右都御史世科子。生於萬歷戊申十月初二日,卒於康熙癸卯四月十二日,得年五十六歲。弟宇燝為上私謚日節介。娶周氏,再娶崔氏。子二,經異、經周。女一,適經師萬先生斯大。祔葬於城西右都墓旁。先生所喝酬者,周順德囊雲、王博士水功,矢詩不多,沈痛悲楚,合為一卷,曰霜聲集。先生既以此落其家,遺言諸子,雖貧無得妄求宦達,聞者哀之。其銘曰:

  莫辭百鍊,不磨者金,莫畏九死,不移者心。又惡知夫西崦之日,潮落淵深。彼一腔血,與之陸沈。力竭氣索,化於鄧林。試遊墓道,如聞杜宇之哀吟。

  ·楊職方塋域志

  楊推官兄弟共七人,而嫡出者五:長推官,次職方,次文瑛早卒,次御史,次參軍,皆以殉義死,而職方最後。其絕命詞曰:『憑誰瘞我孤山上,魄是梅花鶴是魂』,故同難歸安輔炎士殯之湖南山寺旁;韓即求仲之子也。又十二年,石門曹給諫廣仗義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。參軍死閩,無骨可歸,而於職方則為之兆以待遷祔。後三年,同里林太常時對與先贈公復招魂以葬參軍,因議歸職方之柩。先贈公曰:『職方遺意,不必歸也。夫南屏數里,張公蒼水之骨在焉。而職方偕雪竇山人,均以幕府賓客,其死同,葬之地又同,又爰殊骨肉之相聚矣』。於是諸遺民與楊氏皆以為然,不果遷。

  雍正甲辰,予館湖上,拜蒼水、雪竇墓,因訪職方殯,得之灌莽中,為加封之。職方本末已具予所作楊氏四忠雙烈合狀中。同遊厲君樊榭以為當更志之,以備湖上掌故。予乃略舉其概以答之。

  嗚呼!推官兄弟,其當甲申以前,未嘗邀解巾釋褐之恩,徒以文懿、康簡而後世臣之誼,不肯負國。截江之舉,欲聯閩中以助浙者,御史最有勞。已而事去,其謀會同山海以復江東者,推官之力居多。禍作,牽連御史、參軍而職方獨得脫,推官、御史被難,參軍逃之劉公中藻軍。次年,亦以守福安死。假令職方柴門謝客,自託於養父以終身,有何不可。而必不自晦,奔走海上,求遂其兄弟之志以相從於焦原,則亦良可悲矣。

  職方諱文琮,字天璧,鄞人。故諸生,監國授職方郎中。娶李氏,早卒。其死也,以海上將趙彪營中降卒來告,捕至錢唐,賦詩絕吭而卒。於是其庶弟文珽、文玠及諸從子皆遣戍,斃於路。其家再被籍,一門無復遺者。其銘曰:

  推官之弟,御史之昆,蒼水之客,雪竇之倫。南屏山色,足慰精魂。何必鏡川,戀茲社枌。

  ·明晦溪汪參軍墓碣

  丙戌之夏,浙東之勢不支。姚江督師孫公嘉績,熊公汝霖皆不復能軍,以其殘卒付之侍御黃公宗羲。黃公因與同官王公正中合軍,料簡士伍,尚及三千,欲渡海取鹽官,駐兵潭山,浙西烽火響應。其時總統列將者,吾鄉奉化汪涵叔度也。

  叔度少學於侍御,慷慨喜言兵法。時中原鼎沸,累欲棄諸生從戎,至是遂參軍事。已而歸安茅翰飛卿以浙西諸公之使來,叔度與談兵,大喜。茅氏自鹿門、止生以後皆好兵事,飛卿□甚。侍御留之,使與叔度共事。無何,浙東失守,監國由江門入海。潭山之師踉蹌而歸,沿途為大兵及降卒所梗塞,侍御乃諭軍士不願從者任所之,尚得親兵五百。叔度為前導,重趼間行,得達四明山中,駐仗錫寺。侍御再三申戒,以山民皆貧,不可就之求糧。一日,侍御偶出,部下糧絕,不得已取之山民。於是山民以語邏卒,導之焚寨。夜半火起寨中,倉皇出鬥,皆徒手,死者十九。叔度從烈焰中殺數人。已得出,歎曰:『所圖不遂,命也。不死,且自取辱』!還鬥而死。飛卿亦歿於圍中。是役也,論者皆咎軍律之疏,至崎嶇百死之義士盡為國殤。然當日之搶攘,人力莫施。豪傑之士不過存一穴胸斷脰之念,以求不媿於君臣之大義而已。不然,遠揚而去,又何不可,而必以身殉之乎?

  叔度居奉化之晦谿。曾祖某。祖某。父某。娶某氏。子某。其死也,腰間有軍符,故其家得求其屍而合之。予求甬上諸忠遺事於奉化,祗得一叔度。至是其家來求銘,亟喜而為之。其誄曰:

  其事不成,其死無名,其志可矜,其目未瞑,其銘足徵,其人如生。

  ·明施公子墓碣銘

  思宗以文武大臣多不足用,思得勛臣、戚臣與同休戚,嘗曰:『此究屬吾家世臣也』。甲申之變,戚臣尚有劉新樂、張惠安、鞏都尉,而勛臣無之。李國楨降賊受拷死,其家行賂於南都,置之殉節之列,恥矣。南都則趙之龍、劉孔昭明附奸臣以亡其國。之龍首迎附,孔昭遁去。自是而閩、而浙、而粵、而滇,祗沐黔公耳。嗚呼!明勛臣之無後也!中山、開平所為飲泣於九原者也。而吾於勛臣之微者乃得數人,如寧武周都督遇吉、揚州劉都督肇基,皆以襲爵起家者,然兩公已積功至大將,其死宜也。保定劉指揮忠嗣、金山侯指揮承祖、李指揮唐禧、福州胡指揮上琛以末秩而死事難矣,然諸公已列世爵者也。吾鄉施公子邦玠,則諸生耳,是尤難矣。

  公子字仲茂,浙之鄞縣人。施氏自明□□中予襲寧波衛指揮,數傳至都督僉事翰總戎開府,施氏始大,即公子之父也。都督雖以甲冑起家,而有儒將風,詩筆書法皆絕工。公子承家學,文事武備兼習之。既補諸生,思以科名自見,故於應襲世爵懸而未赴。當是時,甬上世家極盛,薦紳子弟迭相酬酢,公子於其中,所謂碧梧翠竹者也。國難既作,思執干戈以衛社稷,乃悔曰:『吾未襲爵,無可以號召人者』。錢忠介公起師,毀家輸餉。忠介言之監國,許以左班從優換授部曹,以病未上而江上破,益鬱鬱不得志。

  會華職方夏謀引海上師取浙東,公子知之,謂王評事家勤曰:『吾招集城東豪傑幾三千人,管江諸杜為之魁;其餉,吾一人可任也。以之輔職方,可乎』?評事大喜,乃共議以職方主中甄,評事與公子主東甄,慈谿馮氏主西甄。先一日,為夫己氏所發,城中大索。公子時在管江,評事來奔。偵事者亦至,公子梟其首,以兵拒命。管江彈丸地,然山谷巖險,遂得負隅三日,力竭,公子拔先世所遺佩刀自刎,曰:『吾不負此刀也』。

  公子死無子,都督遂絕。慈谿鄭副使平子,都督婿也,密遣人取其尸,葬之都督大墓旁,命子孫世祀之。副使之子高州太守梁、太守子貢生性,至今勿替。予過鄭氏,見壁上懸寶刀,性曰:『此公子所殉也。吾以百金從老兵贖之』。言未既,流涕汎瀾,因乞予表其墓。嗚呼!國亡爵絕,昌平之陵且不祀,而公子有彌甥為之主,亦已幸矣。銘曰:

  上公出降,徹侯內附,廟社之羞,不徒門戶。峨峨公子,攘臂求死,一雪此恥,總戎有子。

  ·明婁秀才窆石志

  桑海之際,吾鄉以書生見者最多奇節,如所云六狂生、五君子、三義士,皆布衣也。當時多以嫌諱弗敢傳。年來已再世,遭逢天子寬大,屢下明詔,於是烈士之遺行稍稍得出。而予謬以文章推於鄉里,諸公之碑表多以見屬。吾友萬承勳,一日,以婁秀才事來乞銘,謂『於今將修府志,須君表墓之文,使秉筆有所據』。予曷敢辭?

  秀才世居海上。江東之破也,秀才正衣巾,哭謝先聖廟及祖詞,遍詣親知與訣。家人環哭而止之,不可。則兀立海濱之沙上。俄頃,海潮大至,浮之而去。家人為具棺衾,議以大招之禮葬之。越數日,海濱漁者忽見一尸隨潮蕩漾而來,視之,即秀才也,顏色如生。相與奔告,舁歸殮之,莫不驚以為神。張將軍名振守石浦,聞之,來臨哭焉。

  嗚呼!忠孝者,天地之元氣旁魄而不朽者也。白馬素車,揚波重水,蓋千載如一日。其長往也,雖感之以女嬃、宋玉之誠而不返。其來歸也,則亦不可度思。斯其所以為不測也。不然,渺然七尺之軀,天吳之呵護,未必如是其嚴也。

  秀才少有大志,文章遠出流輩,落落不群。或為夸里中邵編修景堯及弟之榮以祝之,秀才笑曰:『千里生民之業,而但爾乎』?於是其橫舍中師友聞之,皆大驚。憂時之亂,慨然有請纓之志,至是竟死。秀才名文煥,字長明,浙之寧波府象山縣人。曾祖某。父某。妻某氏。子某。葬於某處。更為之詞挽之,其詞曰:

  痛星移而物換兮,誓將從彭咸之所居。彭咸勸予以首邱兮,返碧血於故廬。短碑三尺,怒潮所噓。我銘可傳,何籍其餘。

  ·湖上社老曉山董先生墓版文

  有明革命之後,甬上蜚遯之士甲於天下,皆以蕉萃枯槁之音,追蹤月泉諸老。而唱酬最著者有四社焉。西湖八子為一社:故觀察贛菴陸先生宇■〈火鼎〉、故樞部象來毛先聚奎、故農部天鑑董先生德偁、故傳御衷文紀先生五昌、故樞部昭武李先生文鑽、韞公周先生昌時、心石沈先生士穎,而桐城方先生以寓公豫焉,其為之職志者昭武也。南湖九子為一社;故農部青雷徐先生振奇,故太常水功王先生玉書、故舍人梅仙邱先生子章、故評事荔堂林先生時躍、故監軍霜皋徐先生鳳垣,廢翁高先生斗權、故徵士蟄菴錢先生光繡、故武部隱學高先生宇泰、杲堂李先生文胤,其後復增以故評事端卿倪先生愛楷、故徵士立之周先生元初,其為之職志者隱學也。已而西湖七子又為一社:故徵士正菴宗先生誼、香谷范先生兆芝、披雲陸先生宇燝■〈火鼎〉、曉山董先生劍鍔、天益葉先生謙、雪樵陸先生崑,而故錦衣青神余先生■〈木上品下〉以寓公豫焉,其為之職志者曉山也。最後南湖五子又為一社:故太常林先生時對、周先生立之、高先生斗權、朱先生釴與曉山也。其餘社會尚多,然要推此四集為眉目云。

  曉山先山字佩公,一字孟威,鄞人,前翰林改官四川監司樾之曾孫,諸生光臨之孫,高士非能先生士相之子。少而清俊,工為詩古文詞。非能先生自課之。甲申之變,非能先生尚茂齒憤甚,謂先生曰:『兒曹無庸讀萬卷書,且挽五石弓耳』。先生抱父而泣,焚其衣巾。自是父子互相鏃厲為遺民。

  當是時,大學士錢忠介公故董氏婿,尚書蒼水張公亦董氏婿,故國世臣之感,兼以姻眷所連,倒庋傾筐以相從於焦原者,董氏較諸故家獨多。先生九館於族兄推官德欽家,共參五君子之密謀。嘗潛行至海上,覘諸幕府。已而煙沈潮息,相繼淪喪。通判光遠以自溢死,推官以兵死,農部德偁兄弟父子四人以悒悒死。而先生力固首陽之節,不妄交一人。其所鬱結,皆見之詩古文詞。陸觀察宇焜竄取故督師王公之首藏於密室,先生歲往哭之。及葬於城北,哭之終身。杜秀才殉義,先生課其子讀書,撫之如子。海寧查職方繼佐最持標格,及遊粵中,得交苑先生兆芝,因讀湖上七子集,歎曰:『吾每飯不忘佩公與披雲也』。又曰:『佩公真古人!兄弟更番負米共事非能先生,尤竭其力』云。

  生於天啟二年九月初三日,卒於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三日。娶陳氏。子允實、允寶。孫四。葬於柳隘。所著有墨陽內編、外編,閏編、曉山遊草若干卷。先生之弟徙山先生德鑣亦有高節,不媿其兄。年運而往,文獻凋殘,諸社老之姓名且有不傳者。予友鈍軒董宖方輯董氏家乘,請予為曉山表墓之文,因牽連及之,庶後之學者有所徵也夫。其詞曰:

  南嶽之遺民,西臺之故人。試過湖上之詩寮,猶令我黯然其消魂。百年過者,式此孤墳。

  ·陸佛民先生志

  佛民先生姓陸氏,諱觀,字賓王,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,廣西布政使銓之四世孫。少於書無不窺。其學元元本本,洞悉百氏之流別。絕工詩古文詞,而不自表見。丙戌以後,悵然棄其諸生。其時族父觀察周明先生鞅掌戈甲間,田、荊、高、宋之徒旁午於庭。而先生與居相近,深坐複閣中,雖祖父忌日俱不出臨,莫得見其面者。獨周明至,則納之語,或移日而去,乃知二人之跡不相肖而心相孚也。周明嘗從容問先生曰:『今世之委身軍持者,以開布薙之令也,子之種種者固無恙,而何以曰佛民』?先生笑曰:『非也。吾所謂佛民者,拂人也。夫吾之冥然而不有其生也,亦可哀矣,而尚奄然而未抵於死,拂熟甚焉。拂人者,佛民也』。周明曰:『甚矣夫,予之昧於六書也』!先生前此授徒甚多,至是皆莫得至床下,惟林御史璽菴偶一見之。其複閣中詩文,亦惟周明與璽菴一見之。己亥年六十有七,病卒。周明枕之股而哭之曰:『吾家五世相韓之痛,更誰與吾分此志者乎』?是日也,諸子弟來會弔者始見其髮■〈毛參〉■〈毛參〉然未有損也;皆為流涕。葬於某鄉之某原。又四年,周明竟以事死。蓋自國步改易,抗開薙之命以殞生者,大江南北,所在多有。其不然者,或終身逃身之島上。獨吾卿蛟川薛公白榆與先生偃然居城市中,風波不及,須鬢依然,斯亦驗蹈之一奇也。然而柴門謝客,甘心於死灰槁木以逃世網,斯尤難矣。今先生之後甚衰,遺文散失殆盡,漸無知者。周明先生之子經異以其事請予揭之墓,予乃序以貽之。

  ·陸披雲先生阡表

  吾鄉湖上前輩,二陸最多奇節。贛菴副使之墓志於姚江黃公,其子經異以事不備,重乞予為之碑。已而又以披雲先生阡表為請。因曰:『昔宋季桐廬二孫之志,晉卿、華川先後爭勝,何如子之兼之也』。予文於昔人何能為役,而懼隱德之弗曜,曷敢辭?

  先生諱宇燝,字春明,別署披雲,贛菴副使之第五弟也。負才自喜,俯視一切。副使風格稜稜不可犯,而先生稍濟之以和,故世人親之,以為夏日冬日之分。然其刻意厲行,雖嚬笑皆歸名節則一也。

  丙戌後棄諸生,與喪職之徒遊,荒亭木末,時聞野哭。同里杜秀才懋俊仗義,物故,先生藏其遺孤憲琦,延師教之,長為授室。憲琦羸弱,先生撫之如嬰兒、苟見其色理不和,輒有憂色。華亭張閣部孫茂滋囚鄞獄中,先生百計出之。茂滋既出而病幾死,先生一茶一藥無不躬親。葉布衣謙早夭,先生養其母終身。其後茂滋旋里,甫舉一女而卒。憲琦亦夭。先生每與客言之,未嘗不於邑淋漓,廢餐竟日。桐城方授亦遺民之好奇者,避地來鄞,先生館之湖樓中。授遊象山而卒,先生經紀其喪,收拾其遺文以致其家。青神余■〈木上品下〉來鄞,亦館於先生。以是盡喪其先世所遺之產而不顧也。副使崎嶇島寨之間,蹤跡臲臲,已而終以降卒所牽,逮入牢戶,家門震動,禍在不測,先生上奉家廟、下撫諸姪,神色自如。風波甫定而兄死矣,先生隻輪孤翼,身益窮、節益厲。故太史葛公世振登啟事,親從爭從臾出山。太史尚壯年,先生以十斷句為祖道,祝之以危學士和州之役。太史歎曰:『吾尚可以行乎』?力辭不赴。嗚呼!翹車弓乘,古人所以致畏於友朋者,至後世蓋希聞矣。先生以危行發為危言,故聞者足戒,而太史累奉徵書,卒保高蹈。

  先生性嗜異書,晚年,家既窮,不能具寫官,乃手鈔之。瀕病不倦。從子官山左,令其訪東萊趙隱君士哲遺書;垂歿,當以其書未至為恨。自棄諸生,即練衣蔬食。叢林或以為佞佛,爭勸之披緇。先生笑不答。及遺命不作佛事。眾始瞿然。少時嘗買苕娘為婢,已乃知其為宦家女,遽還之,不索其值。國難而後,傾家以贖子女之被掠者。三■〈尙阝〉或以急告,雖出晨炊之米應之,弗計也。然以先生之大節言,則此特其緒餘耳。

  ·宗徵君墓幢銘

  改玉之際,吾鄉諸遺老社會極盛,而湖上之七子苦節為最。七子之中,以詩言,正菴為最。正菴先生姓宗氏,諱誼,字在公,原籍南直隸徽州府歙縣,遷鄞。曾祖某,祖某,父某。徽俗以懋遷有無為業,起家至陶、猗者不可指屈。先生之父亦以此豪於貲。而先生之性所好獨在詩,繞床阿堵,絕口不道,若寠儒然。

  江東起事,議以正兵食正餉,義兵食義餉。正兵者,方、王諸營是也。義兵者,孫、熊、錢、沈諸營是也。正餉之出自田賦者即隸方、王,而浙東數十州縣各有義兵,但食其地勸輸之餉,勢既不給,當時時為正兵所掠奪,於是遂乏食。鄞之義餉,以故太僕富,推之為主。其人已迎降江上,為諸公脅之以從,則日輦兼金賂貴戚,得入閣,反乾沒里中所輸,而出內於軍中甚吝。先生慨然發其家,得十萬金,徑送錢督師營。督師疏請獎之,且言其才宜在館閣。監國召詣都堂,先生曰:『是將以卜式出身也』,辭不赴。江師航海,資糧扉屨不能仍仰之內地。先生家已落,猶貨其田園、奴婢之未盡者以應之。蓋至是屏當一空,遂無擔石之儲,而先生怡然。

  湖上之結社也,陸披雲、董曉山,葉天益、陸雪樵皆鄞產,范香谷則定產,而蜀人余生生以寓公亦預焉。七子以扁舟共遊湖上,或孺子泣,或放歌相和,或瞠目視岸上,人多怪之。先生之詩如怪峰奇瀾,嵯峨淡冽,不自人間。所著有南軒、南樓二集、湖上集、蘿巖集、西村集、療飢集。晚年合為愚囊槁,刪定得六卷。然此皆其外集,頗和平,至內集則無見者。

  先生性狷急。嘗在先贈公座中護爐圍火,適有客至,其人頗遊時貴之門,將以淡巴菰引火,先生拂然,遽曰:『汙吾火矣』!晚年所居僅破屋,時至絕粒,哦詩不衰。先生生於某年月日,卒於某年月日。夫人某氏。葬某鄉某原。其愚囊槁今藏董生秉純,蓋周即墨證山所手書。其銘曰:

  於國有益,於家奚惜。其命雖窮,其詩則工。荒江夕照,靈禽所弔。讀我銘文,如見其人。

  ·范處士墳版文

  范處士者,諱兆芝,字香谷,浙之寧波府定海縣人,工部員外郎我躬子也。處士少不羈,負才自異,揮霍一切,家漸困,里人多笑而遠之。其婦翁謝氏為豪宗子弟,裘馬炳赫,處士視之若無有,而諸謝亦以其落拓,弗喜也。獨其婦弟二人者嚴事之。處士曰:『吾婦家祗此二人者稍可,餘俱奴才耳』。時以比之趙岐。

  同里華職方嘿農負風節,處士宗之,一步一趨,皆以為準。職方鞅掌國難,處士助焉。戊子翻城之役,亦牽連被囚,將行刑矣;謝徵君時符,其婦叔也,以奇計脫之,遂挈家避地鄞之東偏。

  處士自遊江上諸幕府以來,家盡落,連遭挫折,不自得。每酒闌日暮,語及平生,則怒髮裂冠,彈指出血,座上人咸惴惴惟恐其辭之未畢也。好義日益甚。華亭張茂滋被俘,陸公子披雲出之獄,未能為其歸計也,處士曰:『在我而已』。為之治行李,設祭於閣部墓前,送之歸華亭,復為之謀其家事,方去。已而窮甚,乃訪故人於廣東。甫至而病遂不起,其從人為旁皇作歸櫬計。適有自慈谿至者過之,泫然泣曰:『是嘗拯我於厄者,殯當於我歸』。即為輿致其喪至家。然其家終不知處士之於是人所拯何事也。

  處士之出遊也,中途遇查職方方舟,相得甚歡。職方攜女妓一部於舟中,日邀處士過船飲酒,醉則相與臥妓側,至其密語,人莫得而聞也。臨別,與處士約以次年同歸湖上修史,而處士死。

  處士生於天啟甲子某月日,卒於順治戊戌某月日。子一,基宥。女二;其長者許陸經旦,披雲子也,未娶,以哭父瞽。范氏辭於陸氏,請更娶,陸氏不可,而女竟以毀卒,披雲痛之,乃更娶基宥女配經旦子。處士卒之十五年,其孺人卒。而謝氏二弟皆已貴,為之營護其家,重以姻好焉。處士所著復旦堂集及諸書皆散佚於廣東。經曰以其殘槁歸予而請為之墳記,予不敢以蕪劣辭。其詞曰:

  雖灰其心,未瞑其睫,嗤彼皮相,目為遊俠。

  ·葉處士志

  葉處士謙字天益,浙之寧波衛人也。其始祖自潛山以功賜爵世襲百戶,來寧波,居北郭。曾祖武略將軍紳,當嘉靖時,海濱方有王直之亂,寧波東隅日被兵,城門晝閉,浮梁中斷,大史僅保郭內。武略憤甚,出家財募死士為禦賊計。一日傳賊至,開門叱纜徑渡,遇賊先鋒於七里墊,直前揮殺,賊大創而兵不繼,賊踵至,武略與二子俱死之。謂晉其所襲爵為千戶。時武略年僅三十六。相傳其人放誕,好飲博市廛中,一旦臨大節,始服其義。至處士乃以儒學起,而亦以國亡爵絕。

  處士為人,守規蹈矩,跬步不妄。工為詩,其嚴格律、審流派,亦如其人。顧自謂忠節之後,不肯屈身二姓。嘗曰:『我家雖不敢與晉之陶氏比大,然其為世臣則一也』。聞者多笑之。當是時,甬句東遷民極盛,而寓公亦多,桐城方子留、成都余生生、華亭宋菊齊皆重處士,詩筒往來,無日不相喝和。顧蕉萃特甚。嘗於夏日曝衣,持武略所遺緋袍泣曰:『此茜色者尚與當日沙場戰血相映紅也。今孫輩之生存,負乃祖矣』!所居不蔽風雨,其徒或為之謀徙宅,則曰:『此所踐者,先將軍賜弟之土也,弗敢易』。一時遺民共為賦城北破廬詩。周鄮山過之,歎曰:『昔人之稱東發一餐竟日,不願長生,今於天益見之』。時處士母在堂,束脩所入不足供甘旨,則稍為人應詩文之請以潤筆,然非其人不許也。尋病瘧不起,訣其母曰:『兒所恨者以母在也,不然,兒死晚矣』!無子。葬於城北武略大墓旁。

  嗚呼!處士之齎志柴門,其與武略之橫身馬革一也。顧不得之軍師國邑之世臣,而得之草野,乃知忠孝之稟各有所鍾。數十年以來,耆老殆盡,固無能知處士之大節者。即以其詩,亦在湖上七子集中,而今知者鮮矣。予友董宖既屬予撰曉山先生墓版文,更為處士請,予乃為之志,以俟他日之錄遺民者。

  ·周徵君墓幢銘

  鄮山先生周姓,諱容,字茂三,浙之寧波府鄞縣人也。曾祖某,祖某,父某。先生少即工詩,常熟錢侍郎牧齋稱之,謂如獨鳥呼春、九鐘鳴霜,所見詩人無及之者。錄其詩於吾炙集。國難後,棄諸生,放浪湖山,世多方之徐渭,非其倫也。先生以布衣詩人名,顧其素心原不肯以山澤臞夸篇什者。即其捄徐御史心水一事,要非東西京人物不足語此。

  先生未知名時,首為御史所識,揄揚不啻口出。海氛四起,多掠資糧於內地。御史一日遊山莊,為士兵突至,縛之去,置平西將軍王朝先營,索餉數萬不得,囚水牢中。親友莫敢赴。先生故常來往海上,諸營多相識者,挺身往,請之朝先,握手道故,遽釋御史歸。而部下大譁,謂『是必周生受賕,故來請,或力而拘,或蹔而免,將軍乃為秀才欺耶』!朝先故武人,忽發怒,下先生獄,榜掠之。先生不屈,賴座客方君伯呂、萬君旋吉百方營護,而沈閣學彤菴亦以為言,伯呂等再請之,得放還。然先生足由是躄。嘗自笑曰:『吾今且為半人』,因別署甓翁。嗚呼!由其報知己者觀之,而其君臣父子之間可知也。

  先生蹤跡遍天下,所至皆有詩,於浙最厚查方舟,於山右則申鳧盟,傅青主,於江右則王於一,於閩則許有介,於山左則于公冶、紀伯紫。喪亂而後,嘗盡薙其髮為僧矣,未幾,以母在返初服。晚年已倦遊,適有以非意干之者,乃復出門。時里中史侍郎立齋官於京,招先生往,已而有博學鴻儒之辟,朝臣爭欲薦之,先生以死力辭。次年卒於京邸。

  生於明萬歷己未某月某日,卒於康熙己未某月某日,得年六十有一。初娶金氏,亦工詩。乙酉之秩,方產女七日,喧傳土寇入城,先生欲奉親出避,而堂上徘徊不前。孺人知之,曰:『以吾故,使舅姑瀕於危,不可;然吾亦豈可辱』?乃為素羅之歌,引羅自經。婢急解之,雖未絕,然已困不能起。時人嘆其義烈。再娶陳氏,合葬於某村。子宛春。先生所著有春酒堂詩集十卷、文集四卷、詩話一卷,乃其手定之槁。其生平秘惜之作多付之火。囚鹿島時著滃志一卷以紀時事,今亦不傳。先生有一僕,甚義。先生卒時,或欲以兼金賄僕,取其集以去。僕固執不可。先生最工書,亦喜畫。飲酒數斗不亂,詼諧間作,輒傾一座。丁亥遊閩,有以千金屬一事者,揮去弗顧。太原閻徵君百詩嘗曰:『鄮山,吾家白耷山人之儔,而詩過之』。

  雍正癸丑,宛春寄予書京師,以餘杭孫海門所作傳乞予表阡,忽忽六年,未及掇槁。予罷官歸,宛春來請益力,且言海門之文不工。然予文豈敢謂其必傳耶?其讚曰:

  先生之節,不愧遺民。浮海急難,幾困波臣。出其餘事,乃作詩人。我銘其阡,以慰後昆。

  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六。

  ·先曾王父先王父神道闕銘

  吾鄞之全氏,自宋太平興國中,侍御府君由錢塘來卜居城南之桓谿,十六傳而遷城中。檢討府君始以篤學懿行稱人師。侍郎府君以碩德大節在永陵講筵,直道不容,外遷陪都。和州府君以慈惠之政,歷守南畿為循吏。應山府君文學淵奧,牽絲作吏,未展其用;祖望之高王父也。應山府君伯子諱大和,字介石,別號他山,國子監生;叔子諱大程,字襄孫,別號式公,府學生。他山府君無子,以式公府君子為之後,祖望之王父也;諱吾騏,字聿青,別號北空。

  他山府君兄弟,當明之季,用錢忠介公薦,一以大理寺左評事徵,一以太常寺博士徵;見江上事不可為,俱不受。丙戌以後,甬勾東之人遠在天末,尚煩多士、多方之訓,成化最晚,其在世祿家子弟尤為甚焉。而吾全氏一日棄諸生籍者二十四人。他山府君議以東錢湖之東最稱荒僻,而吾家有田十畝在童嶴,又為東湖萬山之中,人跡罕至,欲避地焉。王父時年十六,他山府君問曰:『汝能絕意人世乎』?王父曰:『謹受命』。即披野服,隨二父入山。一門共修汐社,力耕之餘,清吟而已。高先生隱學嘗歎曰:『謝皋羽棄其子行遯,終身不相問,鄭所南則無子,未若全氏之駢聚也』。而家業自是蕩然。城中里第為營將所踞,圖書法物無一存者。所有春雲軒池沼,廢為馬廄。乃自以為入山已深,而杜嶴起兵,管江搆禍,山中犬牙交錯,血瀑腥嵐,風鶴之警日至,雞犬俱遭物色,寨長土團雜沓來過,雖邀天幸,卒得免禍,而危機已遍歷矣。辛卯以後,始得稍靜,而他山府君暨孺人李、式公府君暨孺人翁相繼逝世,又喪吾前王母。再娶,始得舉先君子兄弟,而王母又逝,先君子兄弟皆王父所親字也,其荼苦益不堪而怡然不改其樂。先君子既長,始返城居,得一椽於宮詹府君第中。

  湖上有不波航者,陸氏之詩樓也。王父與李先生昭武輩遊其上,日唱酬焉。望見之者,登知為咸淳以上人也。得年六十有八而卒。生於崇禎辛未十月二十四日,卒於康熙丁丑五月初二日。子二,先君暨仲父也。乾隆丁卯三月,以不肖祖望邀恩命貤贈翰林院庶吉士,王母潘氏、董氏俱贈孺人。

  贈公性方嚴,跬步不苟,而忠孝之行根於天性。和州府君之祭田幾為群從所廢,贈公以死爭之得止。他山府君仲弟亦無後,其繼子不肖,奉養有闕,贈公月致餼以饋之。群從輩或加橫逆,勿校也。所著有梓里諸忠傳略二卷、聽濤樓詩二卷。葬於城南和州府君墓旁。

  先君子欲為贈公作志,而未就也,凡不肖之所述,皆先君子口授之而次之以為銘。銘曰:

  肥遯之節,固窮之操,其身則厄,其道則高。作詩貞石,垂之罔極。

  ·穆翁全先生墓志

  族祖穆翁先生諱美樟,字木千,晚年別署穆翁,先宮詹公之孫而舍人公之次子也。先宮詹公家貧甚。舍人之歿,棺衾俱竭力而後備。先生雖世冑,蕭然如儒素,獨與兄弟講求佐王之學,尤以名節自厲。熟於史,三漢、南北朝兩唐紀傳背誦如流。王節愍公令鄞,深器之。

  張督師蒼水為諸生,放誕不羈,呼盧狂聚,窮晝極暮,自其父兄以至師友皆拒之,獨先生一見曰:『斯異人也』!乃儘賣負郭田三百金為償其負,而勸以折節改行。督師於儕輩不肯受一語,惟見先生稍斂其芒角。以女妻先生仲子已而江上大亂,先生驅馳其間。事既不克,幅巾歸里。而督師以蒼頭異軍累蹶累起,崛強山海,遂為大朝所指目。先生買屋於黃巖,將以密置督師之家,未發而其眷屬已被錄。乃遣仲子挈婦往避地焉。

  先生自是遂為目盲,一無所見。掩關靜坐,如袁閎之居士室,如范粲之乘柴車,言笑俱絕。侍者但聞其中夜必有嘆聲。於時督師戚里株連者多。先生門外,邏舟之過不絕,顧風波不及焉。

  臨終書末命曰:『吾未得為蒼水延一線,汝曹當世奉其祀』。嗚呼!太白之識汾陽,其與先生之識督師,皆出於風塵物色之外;一則為中興之元老,一則為窮島之孤臣,成敗不同,而其無愧為天地間偉人一也。生於萬曆某年月日,卒於康熙某年月日。娶周氏。江上授禮部主事。子三。其仲為督師婿者遂居黃巖。葬於東錢湖祖墓旁。所著有崧憲集,風格亦九靈山人一輩也。

  ·族祖葦翁先生墓志

  葦翁先生諱美閑,字吾衛,先宗伯公之孫、二何先生子也。二何先生雄於詩,其草書尤偉。先生詩有父傳,而畫馬極似松雪。宗伯故清貧,二何先生更視財如土,隨手而盡,至先生遂窶甚。同里陸大行文虎與二何先生善,重之婚姻,故先生為陸氏婿。大行最持標格,群從子弟少可者,獨奇先生,曰:『此郎他日不僅以風雅稱也』。

  國難後,自以明室世臣,不仕異姓,集親表巨室子弟為棄繻社。於是願入社者,楊氏則文懿公裔孫文琦、文瓚,屠氏則侍郎大山孫獻宸,董氏則侍郎光宏孫德欽、翰林樾曾孫劍鍔,周氏則尚書應賓孫御天,陸氏則都御史世科子宇焜、宇燝,李氏則尚書康先孫振璣、振■〈王已〉,徐氏則大理卿時進子鳳垣,施氏則都督僉事翰子邦玠,高氏則都御史斗樞子宇泰,吾家則族祖木千先生暨先曾王父兄弟皆豫焉。而武進王忠烈公子之栻以忠烈曾知鄞,故來僑寓,亦願入社。謝昌元聞而惡之曰:『此輩不復求死所耶』!

  順治丙戌,之栻以部曹為金華朱閣部所招,守義烏死。戊子,二楊兄弟獻宸、德欽、邦玠五人謀以城應海上,不克,俱死;宇泰牽連入獄,幸免。先生不以懼禍自降其節。己丑,監國至翁洲,先生為之治其屝屨,則貨宗伯遺居應之。自是祗老屋兩間,有時晨炊不給。先生畫馬自若。監國召之為樞曹,未赴,翁洲破而止。二陸之居與先生隔一垣。姚江王侍郎梟首城上,宇■〈火鼎〉竄取以歸,藏書庫中,每年寒食,密邀先生,出其首以一卮祭之,雖其家人有不知也。壬寅,振璣以降人所告入獄。癸卯,先生與宇■〈火鼎〉俱逮至杭,歎曰:『吾不可辱』!一夕暴卒。明年,張尚書難作,木千先生以其姻亦幾不免。蓋二十年來,社中人物或死或生,要皆以完節終。六朝最重門第,自唐以後始衰。今以先生社事觀之,乃知故國喬木,不可不亟為封殖,而成周分殷民於諸國,漢人徙齊,楚諸族於茂陵,興王之慮所必及也。

  先生被難,詩稿散無存者。子二,宗然、宗岐,俱國子生而無嗣,從孫國泰為之後。雍正甲辰,始葬於宗伯墓旁。先贈公嘗欲作先生傳而不果,予為此志,亦猶先贈公之意也。

  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八。

  ·明禮部尚書仍兼通政使武進吳公事狀

  公諱鍾巒。字峻伯,別字稚山,學者稱為霞舟先生,南直隸常州武進人也。弱冠,讀王文成公傳習錄,悅之。繼遊於釋氏,又習養生家言,皆悅之。已聞顧端文公講學東林書院,執經從焉,遂盡棄所學,一意濂洛之旨。又遊高忠憲公之門。而所宗主者為孫文介公之困思鈔。是時公年當未三十,已嶽嶽稱人師。門下江陰李忠毅公,其最著也。公累應科舉不售。而忠毅以進士入臺,忤逆奄,緹騎逮入京。自江陰過武進,公出逆之,留歸其家飲餞。忠毅歎曰:『此後莫令吾兒讀書』。公曰:『弗為真讀書人已耳,稍讀之庸何傷』?忠毅笑曰:『然則莫令從真先生讀書』。因相與訂婚姻而去。

  以明經授河南光州學正,遂舉光州籍,成崇禎甲戌進士,年五十有八矣。知長興縣,時與諸生講學,從之者如雲。顧以旱潦相仍,催科甚拙。己卯,奄人崔璘以巡視鹽糧至,張甚,守令見之,蒲伏如撫按,公獨不往。及以公事見,長揖不屈。璘怒,而太守亦怒,中以蜚語削籍。襆被登舟。長興之人送之。公曰:『吾宦於此有三樂:其一為蕺山先生來弔丁君長孺,得與證明所學;其一為重九日登烏瞻山;其一則丙子校士得錢生肅樂也』。

  公性恬淡,既罷官,即有投老之意。宜興再相,頗以延攬清流為事。遣所知道意,許登啟事。公笑曰:『公為山巨源,請容我為嵇叔夜;公為富彥國,請容我為邵堯夫』。宜興不樂,公泊如也。

  辛巳,湔除左降諸官,補紹興府照磨,陞桂林府推官。甲申六月,聞國難,絕而復醒,曰:『吾友馬素修必死矣』!己而果然。南中授禮部主事,未上國亡。是年,公叔子福之以起兵死。閩中以原官召之,遷員外郎,上書言事,權貴不喜。公曰:『今日何日,尚欲拒人言耶』?唐王將為贛州之行,公曰:『閩海雖非立國之區,然今日所急者,選鋒銳進,克復南昌,聯絡吳楚,以得長江,或可自固。若舍此他圖,關門一有騷動,全國震驚矣』。唐王不能用。出為廣東副使,未行,閩中又亡。遁跡海濱。

  公憤士大夫多失節,乃作十願齋說。其一曰:『吾願子孫世為儒,不願其登科第』。其二曰:『吾願其讀聖賢書,不願其乞靈於西竺之三車』。其終曰:『吾願其見危授命,不願其偷生事仇』。又集累朝革命之際,上自夷、齊,下至遜國諸忠,為歲寒松柏集,而從客問以寄其詞。曰:『客有問曰:諸君子之死節誠忠矣,然無救於國之亡也,子何述焉?應之曰:子不云乎,歲寒知松柏,嘆知之晚也。夫諸君子皆公忠直亮之臣,較然不欺其志者也,臨難而能勵其操,必授命而能盡其職,使人主早知而用之,用為宰執則如中國相司馬而遼邊息警,用為諫議則如漢廷有汲黯而淮南寢謀,用為鎮帥則如軍中有范、韓而西賊破膽,又安得有亡國事乎?惟不知而不用,即用之而不柄用,斷且憚其方正而疏之,惑於讒佞而斥之,甚且錮其黨而并其同道之朋一空之。於是高爵厚祿,徒以豢養庸碌貪鄙之輩,相與招權納賄,阻塞賢路,天下之事日就敗壞而不為補救。及其亡也,奉身眾竄,反顏事仇。嗟嗟!烈女不更二夫,況薦枕席於手刃其夫之人乎?若輩之肉當足食耶!易曰:小人勿用,必亂邦也。吾將以告後世人主之誤於小人而後知君子者,又烏容以無述?客又問曰:諸君子之抗節者誠清矣,曷不死之?應之曰:記云:君子謀人之國,國亡則死之;謀人之軍,軍敗則死之。諸君子皆不柄用,未嘗與謀軍國事。易曰:介於石不終日儉德避難;夫安得死之,守吾義焉耳。曰:然則恢復可乎?曰:事去矣,是非其力所能及也,存吾志焉耳。志在恢復,環堵之中,不污異命,居一室是一室之恢復也;此身不死,此志不移,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復也。尺地莫非其有,吾方寸之地終非其有也;一民莫非其臣,吾先朝之老終非其臣也。是故商之亡不亡於牧野之倒戈,而亡於微子之抱器;宋之亡不亡於皋亭之出璽,而亡於柴市之臨刑。國以一人存,此之謂也。曰:其人亡則如之何?曰:子不見朱子綱目之書法乎?書曰晉處士陶潛卒在宋元嘉四年,是靖節千古存而晉未始亡也。故商亡而首陽采薇之歌不亡則商亦不亡;漢亡而武侯出師之表不亡則漢亦不亡;宋亡而零丁、正氣諸篇什不亡則宋亦不亡。子謂空言無補,將謂春秋之作曾不足以存周乎?客慨然而退』。時有以公流離海外勸之歸者,公作止歸說謝之。

  丁亥冬,監國至閩。閩中士大夫皆觀望不出。公曰:『出固無益也。雖然,不出則人心遂渙。以死繼之耳』。乃入朝,拜通政使。至則申明職掌,言『今者,遠近章奏,武臣則自稱將軍、都督,文臣則自稱都御史、侍郎,三品以下,不屑署也。至所在游食江湖者,則又假造偽印,販鬻官爵,僵臥邱園而日聯師齊楚,保守僕御而曰聚兵十萬,以此聲聞,徒致亂階。臣請自後嚴加覈實,集兵則稽其軍籍,職兵則考其敕符』。王是其言。陞禮部尚書,原官如故,兼督學政。從王幸浙,所至錄其士之秀者,入見於王,僕僕拜起,人笑其迂。公曰:『濟濟多士,維周之楨,可以亂世而失教士耶』?

  時朝政盡歸武臣,公卿不得有所可否。公歎曰:『當此之時,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;不死以圖恢復,成敗尚聽諸天,非立命之學也。當此之時,惟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;徼幸以就功名,禍福全聽諸人,非保身之學也』。姚江黃都御史宗羲招公居四明洞天,公答之曰:『故人有母,固應言歸。老生從王所在,待盡而已』。遂退居補陀。舟山師潰,公曰:『昔者吾師高忠憲公與吾弟子李仲達死奄難,吾為詩哭之;吾友馬君常死國難,吾為詩哭之;吾門生錢希聲從亡而死,吾為詩哭之;吾子福之倡義而死,吾為詩哭之。吾老矣,不及此時尋一塊乾淨土,即一旦疾病死,其何以見先帝、謝諸君於地下哉』!乃復渡海入城。九月二日,與張閣部肯堂訣曰:『吾以前途待公』。至文廟右廡,設高座,積薪其下,捧先師神位,舉火自焚。賦絕命詞曰:『只為同志催程急,故遣臨行火浣衣』。時年七十有五。僕徐甲負骨以歸。夫人劉氏。

  福之字公介,公第三子。少聰穎,年十五能文。侍父之任光州。集光庠諸名士較藝,福之即與對壘。尋循例應州試,即成州諸生。尋歸應本邑童子試,即成邑諸生。從諸生應歲試,即成廩膳生。從諸廩生應貢試,即成選貢生。故自成童以至弱冠,無不以科名期福之者。福之亦雅自負,落筆不作凡近語。奧思怪字,初閱之不可句讀,徐能之法脈井然,非以艱深文淺易也。讀書該博,無所不窺,而尤留心經濟。感時事亟,嘗上箋其父曰:『天下事無非兵理。處今亂世,非將略兵法無以處事馭人。杜牧注孫子云,得其一二者為小吏,盡得其道則可為大吏也。今見當事統數百兵即譁矣,大吏見數十亂民即倉皇矣。有地方之責者,凡其地弁將、營卒、縉紳、耆老、吏胥、役隸以及盜賊、土豪,無不留著眼,以法詰糾部勒之,密密有心腹爪牙之用,則卒有事變,可以制置』。公深異其言。乙酉,常州城破,職方吳易起兵太湖,福之應之,兵敗死焉。

  吳氏之先本無錫人。其遠祖有以革除去御史之官歸隱者,三遷至武進之橫林,卒而葬焉,遂家於此。公所著有周易卦說、大學衍注、霞舟樵卷、語錄藏於家。海外有稚山集,在吾鄞。至今長興人有霞舟書院。

  ·明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侍郎上海朱公事狀

  公諱永祐,字爰啟,別號聞玄,南直隸松江府上海人也。崇禎甲戌進士,釋褐,刑部主事,調選部。為人慷爽英駿,篤於朋友之誼,而中無城府,凡交際者皆竭力獎借之;顧大節所在,則持之甚固,莫能奪也。

  乙酉,南中大亂,預於松江夏,陳諸公之師。事去,棄家航海。唐王進郎中,改戶、兵二科都給事中,遷太常寺卿,兼原官。總制尚書張公肯堂,公同鄉也,力薦公,請以為北征監軍。詔公監平彝侯周鶴芝營。而鄭芝龍密約降,諸將之兵不得發。鶴芝以軍入海,相機進止,屯於鷺門。芝龍之降也,棄福州,入東石。東石與鷺門近,公偕鶴芝流涕諫之,不能得,乃謀遣刺客殺之。常熟趙牧者,勇士也,素常謁公幕下,公召語之曰:『足下往見芝龍,詭稱欲降北自效者,芝龍必相親,遂擊殺之,以成千古之名』。牧欣然請行。芝龍方匆匆,牧累晉謁不得通,遂止。於是公以鶴芝之軍移海壇。是時鄭成功雖起兵而未集,鄭彩自浙東來亦未至,而公收拾已散之人心以扶大義,海上翕然。明年正月,復海口,鶴芝之故里也,即以林學舞與牧守之。四月,大兵攻海口,牧出戰,累勝。而大兵日益,城破,學舞、牧俱死之。魯王再出師,加公刑部侍郎,監軍如故。丁亥,公浮舟與張公肯堂、徐公孚遠至翁洲。

  海上之局,皆諸帥枋之,更勝迭負,強者當國,互相魚肉。鄭彩始與鄭遵謙稱為兄弟,已而殺之。又與周瑞為父子,不久即交惡。鶴芝亦嘗稱門生於彩,已而交鬥。而鄭成功深不喜彩、鶴芝與瑞,乃兄弟相疾如仇。此閩中諸帥之略也。黃斌卿尤猜忌,連殺荊本徹、賀君堯。雖與張名振為親家,思并其軍。又欲王朝先。名振部將阮進歸斌卿,已而又與斌卿交惡,復與名振合。名振又枉殺朝先。此浙中諸帥之略也。其中文臣左右其間,動即獲咎。如熊公汝霖、錢公肅樂、沈公宸荃以此死。姚江黃都御史為作海上慟哭記述之。而獨公回翔海上,遍得諸帥心。鶴芝尤敬公,即斌卿亦與公最相得。莫知其所以然也。

  王至臺,加公吏部侍郎。翁洲建國,以工部尚書仍兼吏部事。公令鶴芝兄弟以軍屯溫之三盤為犄角焉。公素未講學,至是與吳公鍾巒講顧氏東林之學。或笑之曰:『有是哉,公之迂也』!公曰:『然則崖山陸丞相非耶』?翁洲破,公病甚,大帥執公呵之使跪,公衣冠挺立,不屈。大兵斫其脅,大罵而死。大帥幕中有時甲者,舊嘗受恩於公者也,懼大帥且梟公首,以金賂守者,竊其尸,與公僕負出城。血濘濘流不止,其僕哭曰:『公生前好潔,雖盛夏不肯使汗沾衣,今乃爾耶』?其血應聲止。時城中鼎沸,無所得棺,火葬於螺頭門外。公家婦女亦多死者,不能得其詳也。

  ·明兵部尚書兼掌都察院事鍾祥李公事狀

  公名向中,字豹章,號立齋,湖廣鍾祥縣人也,崇禎庚辰進士,知長興縣,以能調知秀水。浙右素稱難治,豪紳比戶,把持長吏,而是時以軍興重賦役,吳民狡施飛灑詭寄之術,奸胥上下其手,逋賦以巨萬。公下令按產均徭,貲算不與、匿田不自占及攬他人田為己產者論如律。圖其阡陌原隰於冊,而實以人戶,奸吏無所舞文。豪紳之奴橫甚,公執法治之不少貸。民始而怨,繼而服。時時為民講禮,不使僭踰。左光先以巡按至,屬吏多所餽遺,公以泉水雙罌上之。光先嘆公之廉。內遷車駕主事,甫至淮上而國亡。

  南中晉職方郎中,巡視浙西嘉湖兵備,尋調蘇松。甫至而南中又亡。公與沈公猶龍、夏公允彝等起兵不克,走入浙東。公以浙中之厄於方、王也,棄之入閩,而閩中亦厄於鄭氏,加公尚寶司卿。未幾,浙、閩相繼亡。公時奉其父母以行,避兵碓城山中。

  丁亥,諸軍次於長垣。福安劉公中藻起兵,招公同朝於王所,即拜公兵部侍郎,巡撫福寧,兼監福安軍。劉公開府福安,公分軍扼沙埕。劉公善治兵,能以一旅之卒,激發忠義,累戰累勝。其部下頗多不戢,海上居民謠曰:『長髯總兵,黔面御史,銳頭中軍,有如封豕,我父我兒,交臂且死』。公語劉公曰:『是非所以成大事也』。劉公曰:『是監軍之任,公何嫌焉』?公乃持節召其中軍將欲斬之,中軍將訴於劉公。劉公曰:『汝今日乃遇段太尉也』!自是劉公軍士始整肅。

  公在行間,衣短後衣,縛褲褶,遍歷諸舶慰勞之。鮫人蜒戶,勉以故國之誼,使量力輸助,而無所掠,福寧一帶依公如父。已而大兵攻福安,公兵少不能援,城破。振威伯涂覺突圍,以所部出。勷武伯章義舊與覺以福寧來歸者也,方共守沙埕而覺至,公以二將之師護監國入浙,次於三盤已而與定西侯張名振取健跳諸所。大兵圍之。蕩吳伯阮進來援,再戰皆捷。遂奉王都翁洲。晉尚書,兼掌都察院。公見事不可為,而悍帥迭起,歎曰:『此所謂是何天子、是何節度使者也』。

  嘗問左右曰:『絕粒幾日可死』?曰:『七日』。公曰:『何緩也』!然是時風帆浪楫,從亡諸臣多蕉萃無顏色,而公丰采隱然,白晢如故。庚寅冬,父卒,監國令墨衰視事。翁洲破,歎曰:『先帝以治行拔向中,不得死難;華亭之役,不與沈、夏諸死俱死;福寧之役,不與劉公俱死;偷生七載,亦希得一當以報先帝,今已矣。先大父在殯,老母在堂,向中不可死,然不死則辱,不如一決之愈也。我死,幸投我海中以志恨』。大兵召之不至,捕之,衰絰入見。大帥問曰:『召君不來,捕君則來,何也』?公曰:『召則恐諭降也,捕則僅就戮耳』。翔武而出。次日,行刑者乃其舊部,遂投公於海。長子善毓從死。而太夫人傅氏、夫人蔣氏及次子善隲,有義士匿之。或以告之提督田雄,亦服公義,弗究也。其後歸鍾祥。公之死也,得年四十有一。

  予讀杭人吳農祥所作公傳,謂公與劉公以治兵故有曠林之爭,互殺其中軍將以相攻,劉公夫人勸之而止;此妄言也。劉公於公始終無間,農祥所記明末事,半出無稽,不特公傳也。

  翁洲之難,死者甚多。而左班則以閣部張公、尚書吳公、朱公、李公、吾鄉兵科董公,右班則安洋將軍劉公最烈,時稱六大忠臣。淅中修通志,予詔纂修諸君當別立傳,諸君因令予具藍本。張公、劉公、董公,予已有碑志,乃作三尚書狀并碑志移之,然卒未立傳也。

  ·明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督師金華朱公事狀

  公名大典,字廷之,一字未孩,浙之金華人也。世農家子,至其祖多坐毆死族人論罪抵償,公父鳳救之,遂傾身事吏,吏左右之,得脫。公父乃終身事吏,襲其業。

  公少補諸生,奇窮,不以屑意,時時為里中鳴不平事,與長吏相搘拄,長吏恨之,中以所行不端,幾斥。知蘭谿縣劉宇烈獨知之,曰:『此郎嶽嶽非池中物』,力調護之,得免。成萬曆丙辰進士,知章邱縣,治最。天啟壬戌,入為兵科給事中,轉工科,又轉兵科。逆奄用事,出為福建副使,轉參議,以病去官。

  崇禎三年,起山東參政,備兵天津。公身幹魁傑,視瞻不常,習騎射,喜談兵。山東適有登萊之難,遂晉公右僉都御史,巡撫山東。舊撫累以招賊被辱,公至,排群議用勦。集步騎徑前,賊眾走。公言賊勢窮必入海,當伏兵海道以邀之,朝議未許,而賊已揚帆去。晉兵部侍郎,兼副都御史,蔭一子。

  八年,流賊焚中都,陵寢被禍。思宗哭於二祖列宗之廟,遣官祭慰。詔公以漕督兼淮撫。公撫東時,募得健卒千人、馬一千五百為麾下親軍,至是許將之至廬、鳳,修復園陵,以總兵楊御蕃隸焉。七月,賊十三營至靈寶,中州危急。上以淮北為憂,詔公以兵二千三百、御蕃兵千五百扼南畿要害,護祖陵。賊由上蔡入江北之太和。公與御史張任學居守,而遣列將朱子鳳援太和,楊振宗援蒙城,劉良佐援懷遠。振宗、良佐竟卻賊,而子鳳戰死,殺傷相當。

  九年正月,總理盧公象昇大攻賊於滁州,公以其兵會之。賊破,走趨壽州。公以良佐等戰於蒙城,卻之。是年冬,賊大舉入江,陪京纂嚴,詔公與總理王家楨合繫。次年正月,公遣良佐一戰於大安集,再戰於廬州,三戰於六安之茅墩。又遣監紀楊正苾等戰於陶城鎮,再戰於沙河。四月,賊窺桐城。桐城非公分地,公以事急,遣良佐與協守總兵牟文綬救之,賊敗走。移兵援舒城,而分兵戍桐。當是時,制府殺賊者分三道:總理當一面,秦督當一面,總漕兼淮撫以護陵通運當一面。其餘撫臣各守所轄,往來策應。其始也,總理為盧公,秦督為洪承疇,皆稱善殺賊,然二家部將如曹文詔、曹變蛟、祖大樂、祖寬皆健鬥,所向有功。而公軍惟劉良佐稍著勞績,其視曹、祖亦遠遜,公獨以身枝梧其間,指示方略,終其任賊不再入中都,則其功也。其後盧公以勤王入,洪督與秦撫孫公傅庭繼之,皆忤樞府楊嗣昌,遭排笮,公則否,論者頗以此疑公。會公以淮北五縣失事,臺臣爭請易置。嗣昌曰:『誰可代者』?卒難其人而止。

  嗣昌自出督師,詔公以諸軍為應兵。而公自行軍以來,頗不持小節,於公私囊橐無所戒。雖其後額餉多不至,賴前所入以給親軍,然謗大起。御史姜埰等言之,下法司勘問。公本用世才,自以功過不相掩,一旦對刀筆吏簿錄且不保,乃請以家財募兵勦寇自效。當事亦多惜之者,請還其麾下親軍,使益治兵以收後效,許之。公遂以麾下居京口,大集奇才、劍客,軍器一切自具,治西洋火藥幾三百餘筩。公子萬化亦任俠,召募東陽、義烏材武之士,以益公軍。方具疏待命,而許都之變作。公從京口馳歸,則都已破東陽、義烏、浦江三縣,進圍府治。時浙撫新任未至,巡按左光先在江上推公主兵。公治兵於江干,鞭十人貫三人耳禡祭即行,光先犒之,進擊走都。紹興推官陳公子龍在軍,因舊識都,遂招降之。然使非公一創之力,則亦未肯遽就撫也。公未至時,萬化已以家丁禦賊有功。而同里給事中姜應甲素不喜公,知東陽縣徐調元亦挾舊隙,反誣萬化以交通有狀。於是公以縱子通賊,再被劾,有詔逮治。議籍公家以助軍,會國變而止。論者以為公先在行間,雖不能無過,顧棄瑕補垢,尚應在所洗拭。至於枌社急難,挺身赴鬥,而反因睚眥之隙,誣以逆黨,是則立功之士,皆不能不解體者矣。

  南中建國,吏部尚書徐公石麒再疏薦,不許。已而竟起為兵部尚書。御史鄭瑜劾公,猶以前事故也。時阮大鋮掌戎政,公不能有所展。尋以左良玉至,出督靖南兵禦之。大鋮亦繼至,而南中亡。公方與靖南議奉弘光入浙,靖南死,部將降,公遂以親軍歸,議與江山諸公奉迎監國。時則張公國維與公主金華,孫、熊兩公主紹興,錢公肅樂主寧波,浙東之兵首推此三府。監國以張公輔政,而公以閣銜建行臺督師。公欲以東師由江上取杭,西師由常山通廣信,而閩中詔至,張公與熊公議弗受詔,公與錢公謂宜受之。兩議各有所執。主弗受詔者謂監國本非有爭名號之心,然一返初服,則以藩王上表,勢多牽制,而閩師亦未必能協力。主受者謂不宜先立異同,以啟爭端。其後卒主張公議。隆武聞,亦授公閣銜,公表謝。張公與公分地治兵,公轄金華、蘭谿、湯谿、浦江,張轄東陽、義烏、武康、永康。而方國安等以潰兵列江上,縱暴無狀。馬士英入其軍,人心岌岌。以故公之兵卒未嘗過嚴州一步。國安以諸軍中公最強,又聞公家尚多財,謀襲取之,以兵至近郊大掠,遂攻金華,聲言索餉四萬,以報士英之起公為尚書,其悖如此。公力禦之。監國以令旨召國安再四,始解去。公以江上事勢且不測,謀修宋公署為行宮,迎監國駐其地。或曰:『江上一危,婺中得安枕耶』?乃止。而公亦祗嚴兵自守,不能復預進取計矣。國安卒首潰,欲執監國以降。監國航海,遂引王師攻金華,公殺招撫使,監守三月,外無蚍蜉蟻子之援,而部下士卒無叛心。御史傅巖,公姻家也,家在義烏為強宗,請盡以子弟赴援。公泣而許之,夜縋而出。部將吳邦濬者,兵部尚書兌孫也,雄健有智略。公初罷淮撫歸,嘗以萬金託邦濬至京有所營,甫入京而國難作,邦濬以金歸,除行李所需外無缺者,公益重之。至是挈其家與城守,公倚之如左右手。有何武者,亦部將,出戰最力。於是國安以大砲攻城,城中亦以火藥禦之,煙焰大起,聲如雷。大兵雖失利,然日夜濟師,而城中人漸疲,紛投坑塹,城遂陷。

  公麾其愛妾、幼女及萬化妻章氏投井死。而急過邦濬,邦濬方與武語,公曰:『二將軍何語』?邦濬曰:『下官等皆應從明公死,然城中火藥尚多,不可資人,不如焚之,以為吾輩死所』。公出袖中火繩示之曰:『此固吾意』。乃共入庫中環坐,賓客、僕從願從者皆從焉。公子萬化尚巷戰,力盡見執。有告者曰:『公子死矣』!公即命從者舉火。頃刻,藥大發,如地震,王師反走辟易,多蹂踐死。火止,大索公不得,乃知在灰燼中。而傅巖亦死於義烏。邦濬妻傅氏亦死。公孫都督鈺以奉表入閩,亦死浦城。金華城中之民死者亦十九。而國安亦卒為本朝所誅。公開府十餘年,前則有阿附武陵之嫌,後則有由貴陽進用之誚,及其孤城抗命,闔門自盡,天下疑者始大白。

  野史流傳所記公事多謬。吳農祥為公傳亦然。如云公以四萬金與貴陽及專奉閩是也。農祥於公有戚屬,尚不可據,予故作事狀以正之。

  ·前侍郎達州李公研齋行狀

  研齋李公天問閣集四卷,皆丙戌以後之作也,杭人張君南濟得之吳估書肆。侍郎於文不稱作家,然而舊聞軼事有足疏證史案者,此桑海諸公集所以可貴也。侍郎通籍甫一歲而國亡,顧自其為孝廉捍禦里社,以至轉徒鮫宮蠣屋之間,側身軍旅者十七年,明史既不為立傳,而世亦莫知其本末。苕人溫睿臨雖嘗為立傳,然寥寥不詳。予家浙東,乃侍郎從亡地。先太常公一門皆嘗共事,故頗悉之。及鈔斯集,益得以舊所聞互相考見。乃為之狀,使異日補注明史者有所徵焉。

  按待郎諱長祥,字研齋,四川夔州府達州人也,諸生素之曾孫,永昌通判璧之孫,諸生為梅之子。生而神采英毅,喜言兵。是時獻賊從橫蜀中,侍郎練鄉勇,躬擐甲冑以助城守。自癸酉至壬午,賊中皆知有侍郎名。癸未,選庶常。時沈自彰任吏部,方蒙上眷,薦之,謂當援劉之綸之例破格不次用之,使備督師之選。或問之曰:『天子若果用公督師,計將安出』?侍郎歎曰:『不見孫白谷往事乎?今惟有請便宜行事,屏邸鈔不寓目,即有金牌亦不受進止,待平賊後囚首闕下,以受斧鉞耳』。聞者吐舌。而同里井研方為首輔,欲引之為私人,侍郎不可,故不得召見。賊且日偪,侍郎上疏請『急調寧遠鎮臣吳三桂以兵拒戰都城下。有新進士袁噩者具將才,可令輔之。而令密雲鎮臣唐通與臣從太行入太原,歷寧武、雁門攻其後。首尾夾擊,賊可擒也』。思宗下其議,未定,密雲帥己至,詭請守居庸關,則放賊直抵昌平。侍郎上疏請『急令大臣輔太子出鎮津門,以提調勤王兵』。皆不果行而京師潰。侍郎為賊所縛,遭榜掠。乘間南奔。方監改察御史,巡浙鹽,而南中又潰。因起兵浙東,監國加右僉都御史,督師西行,而七條沙之師又潰。王浮海,侍郎以餘眾結寨上虞之東山。

  時浙東諸寨林立,顧無所得餉。四出募輸,居民苦之。獨侍郎與張翰林煌言、王職方翊且屯且耕,井邑不擾。監軍華夏者,鄞人,為侍郎聯絡布置,請引翁洲之兵,連大蘭諸寨以定鄞慈五縣,因下姚江,會師曹娥,合偁山諸寨以下西陵。僉議奉侍郎為盟主,刻期將集。鄞之謝三賓告之,大兵急攻東山。前軍章有功者,故會稽農也,驍銳敢戰,所將五百人皆具兼人勇,累勝。大兵以全力壓之,不支,被擒,拉脅決齒,垂斃,猶大罵而死。時有百夫長十二人,故嘗受大兵指為間,至是中軍汪彙與十二人期以次日縛侍郎入獻。晨起,十二人忽自相話:『奈何殺忠臣』!折矢扣刃,誓而偕遁。汪彙迫之不及。於是浙東沿村接落奉檄,有得侍郎者受上賞。侍郎匿丐人舟中入紹興城。居數日,事益急,遁至寧之奉化,依平西伯王朝先。朝先亦蜀人,華夏曾為侍郎通好,訂婚姻焉。得其資糧屝履之助,復合眾於夏蓋山。一日,泊舟山下,有龍挾雷電將上天,蕩舟,士卒皆懼。侍郎令發大砲擊之,雷電愈甚,水起立。侍郎神色自如。俄而晴霽。由健跳移翁洲,則入朝,加兵部左侍郎,兼官如故。侍郎言於王,請合朝先之眾,聯絡沿海以為翁洲衛。張名振不喜,襲殺朝先,侍郎慬而免。辛卬,翁洲又潰,亡命江淮間。總督陳公錦得之京口。都統金礪、巡道沈潤力主殺之,陳獨不可,釋之。乃居山陰澗谷中。尋遊錢唐。然大吏以為終不可測,更安置江寧。

  初,侍郎之在寨中也,寄孥上虞之趙氏。及寨潰,相傳侍郎已殪。其夫人黃氏聚其家人謀共死。有僕婦曰文鶯,夫人婢也,曰:『夫人當為公子計,以延李氏香火,惡可死』?曰:『然則奈何』?曰:『婢子死罪,願代夫人,以吾女代公子,俟死於此。而夫人速以公子去』。夫人泣曰:『安忍使汝代我死』?曰:『小不忍最害事,速驅之』!而山中有羅吉甫者,時時遊侍郎門下,至是奔至,曰:『夫人、公子,我則任之,雖以是死,甘心焉』。於是夫人抱其子,畝拜吉甫,且拜文鶯。文鶯曰:『夫人休矣,捕者行至矣』!甫出門,捕者至,以文鶯去。有徐昭如者,亦義士,不知夫人之脫,約死士謀要之,既乃微聞其非真也,遂止。吉甫既匿夫人,知朝先之於侍郎姻也,乃以夫人母子往,則侍郎已先在焉,相見慟哭。為言文鶯一木訥女子,今若此。而文鶯被逮,居然以命婦自重,雖見大府,不肯少屈,莫不以為真夫人也。時例應徙遼左,按察使劉公自宏者,淮人,一日五鼓,傳令啟城門,命吏以文鶯就道,不得少待。或曰:劉蓋憐侍郎之忠,亦壯文鶯,密取歸養於家,而以囚中他婦代之云。而侍郎之自翁洲亡命也,又與夫人失。及居山陰,則夫人又自海上至,得再聚。侍郎既羈江寧,夫人已卒。總督馬公陽禮之,而終疑之,曰:『是孑然者,誰保之』!侍郎微聞之。時江寧有閨秀曰鍾山秀才者,善墨竹,容色絕世,乃娶之,朝夕甚昵。馬督私謂人曰:『李公有所戀矣『。未幾,侍郎乘守者之怠,竟去。由吳門渡秦郵,走河北,遍歷宣府、大同,復南下百粵,與屈大均處者久之。天下大定,始居昆陵,築讀易臺以老焉。予遇昆陵,累訪其子孫,無知者。

  侍郎行狀如右。吾讀天問閣集,頗疑侍郎蜀人,而其論楊武陵多恕詞,甚至比之孫白谷而委過於撫臣邵捷春,何其與眾論不同歟?又論周陽羨忌陳新甲而殺之,以新甲為枉死,恐亦未必然。要之,大節如侍郎,不免以愛憎之偏持論,證史之所以難哉!

  ——以上錄自「鮚埼亭集外編」卷九。